曼奇科特之战拜占庭帝国盛衰反转,论好制度
彼时蜜糖、此时砒霜。
这句话用在制度建设上,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就如东罗马帝国(也称拜占庭帝国)的“军区制”改革,曾经存亡继绝,还一度奔向盛世辉煌……可当时过境迁,制度不再管用,帝国也就栽了——
01拜占庭人的防波堤
托罗斯山脉是小亚细亚半岛在欧亚大陆上的天然分界线。
对拜占庭帝国来说,它就是一道矗立千年的防波堤。从公元初年的帕提亚人,到波斯人、阿拉伯人……一波一波“惊涛拍岸”,却只能“卷起千堆雪”,每当狂飙褪去,帝国的东部边境,仍坚守托罗斯一线,还经常从此出发,开疆拓土。
著名的曼奇科特古战场在哪里?至今尚无定论。
但可以肯定地说,那一定是托罗斯山脉北麓,凡湖附近的某一片开阔地。
托罗斯山脉与曼奇科特古战场示意图公元年,当拜占庭皇帝罗曼努斯四世率数十万大军向此开进时,他一定自信满满、雄心勃勃——敌人只是一群塞尔柱流寇,他们从不敢在帝国境内久留,只是旋风般劫掠一番,就撤到边境线外了,清理完这片疥癣之疾,就可以像拜占庭历代英主一样,跨过托罗斯,攻城略地。
塞尔柱土耳其人,后世又被称为塞尔柱克突厥人,或称土库曼人,原本是中亚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说突厥语、信萨满教。10世纪中期,在一位伟大的酋长名叫“塞尔柱”的领导下,皈依了伊斯兰教,开始南下向中东地区发展。塞尔柱人也因此得名。
年,塞尔柱人取得了丹丹坎战役的决定性胜利,在呼罗珊地区(今伊朗东北部)站住了脚。年,塞尔柱铁骑开进阿拉伯帝国首都巴格达,塞尔柱酋长被哈里发封为“苏丹”,大致上是“总督”之意。从此哈里发成为高高在上的精神领袖,塞尔柱苏丹才是国家的实际统治者。
从那时起,塞尔柱人便开始了对西邻拜占庭帝国的不断袭扰,数十年间,卡尔斯、开塞利、尼克萨尔、科尼亚等等众多拜占庭城市遭到破坏掳掠。不过,作为逊尼派的塞尔柱人,主要战略目标是南下埃及,攻打什叶派的法蒂玛王朝(中国古称“绿衣大食”),北路小亚细亚的拜占庭方向,只是无心插柳的侧翼。
拜占庭与阿拉伯帝国因此,当罗曼努斯四世大兵压境之时,塞尔柱的主力大军还在南线,苏丹阿尔斯兰只能紧急拼凑出一支2万人左右的部队,临阵迎敌。
02意料之外的必然失败
罗曼努斯四世这趟诡异的征程,从一开始就充斥着不祥之兆。
大军号称20万人,却像一件“百衲衣”,主体是来自天南海北的雇佣军:
本土的希腊人,西方的诺曼人、法兰克人,东方的格鲁吉亚人、亚美尼亚人,北方的保加利亚人,甚至还有来自南俄草原,与突厥同族的佩齐内格人、乌兹人……
战前,诺曼人与皇帝发生了争执,拒绝出战;突厥族的佩齐内格人,不愿与塞尔柱手足相残,也大批离去;希腊人则在开小差,一路上小股逃亡不断。尤其是担任禁卫军的日耳曼人,中途竟发动了小规模的哗变,匆忙平息后,便被皇帝打发去了预备队,这也为最后的惨败埋下了伏笔。
罗曼努斯四世:图左坐穿黄衣者种种迹象都表明,罗曼努斯四世不是一个英明神武的雄主,一路上由于妄自尊大、专横跋扈,早已军心丧尽。战前的军事会议上,他拒绝了在边境线内驻守、断敌粮道的稳妥战略,选择孤军深入、寻机决战。
年8月26日(也有说8月19日),皇帝与苏丹在曼奇科特附近遭遇。
拜占庭方面主动组织了冲锋。塞尔柱人却不着急短兵相接,他们一边射出箭雨,一边张弛有度地牵着对方后撤,阵型拉成一个不规则的“C”字。突前的拜占庭中军,遭到来自三个方向的杀伤,被不断消耗。
从匈奴帝国到蒙古铁骑,这是草原民族的惯常打法,日后也被沙俄哥萨克骑兵承袭,称“拉瓦”,也就是口袋战术。按说,拜占庭帝国身处欧亚四战之地,见多识广,不该吃这样的亏。他们的军事操典中,早就有严格的对策规章:
作战时,骑兵附近应有步弓手掩护;绝不在翼侧或后方无掩护的情况下作战;绝不允许分兵出击……然而,军事素质良莠不齐的雇佣兵团,不是身经百战的拜占庭老兵,就像情场上直男遇绿茶,看一眼就扑了上去。就在决战前一天,亚美尼亚雇佣军将领巴西利阿库斯,就率领一整支骑兵军团,被塞尔柱人诈败引诱,入了伏击圈,全军覆没。
被围攻的拜占庭军队整个白天,塞尔柱人“一泻千里”,把营地也丢了,拜占庭军一路追击,也冲得很嗨。但当夜幕降临,罗曼努斯四世突然发觉,自己已经甩开大本营太远,一旦被掏了老巢,粮草辎重尽失,全军就要喝西北风去了。
在那一刻,他被中国的前秦王苻坚灵魂附体,居然下令,紧急撤退。
人在进攻和撤退时,无论心理、情绪、体力,都截然不同。
淝水之战时苻坚下令后撤,想对东晋“半渡而击”,结果一发不可收拾,成了大溃逃。
曼奇科特原野上,拜占庭人也是如此,一旦由进转退,中军与侧翼、前锋与后卫,顿时混乱脱节,塞尔柱轻骑兵趁机掩杀,从裂缝中切入,又加速了混乱。
淝水之战态势图罗曼努斯四世无奈,急令全军止步,再转身迎敌。
淝水之战时,降将朱序在后军大喊“秦兵败矣”,煽动逃亡,给苻坚釜底抽薪;曼奇科特之战,拜占庭后卫部队指挥官杜卡斯同样是造谣惑众、扰乱军心,更恶劣的是,他率领日耳曼雇佣军及全体后备兵团,脚底抹油,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战场。
皇帝的中军就此被塞尔柱人包了饺子,罗曼努斯四世战至马死人伤,最终被俘。这样的战果,也许连苏丹阿尔斯兰也没有想到,流浪的突厥人居然俘获了伟大的拜占庭皇帝!
03存亡继绝的“军区制”
到此为止,吃瓜群众都看的出来,拜占庭就“拜倒”在这不靠谱的雇佣军上了。堂堂千年帝国,国土也不是充话费赠的,你的常备军在哪里?
在各大军区!
“军区制”曾是拜占庭早期的一项重大制度创新,在生死存亡的7世纪初期,由希拉克略皇帝推广至全国,以此抵抗住了波斯帝国和阿拉伯帝国发动的灭国之战。
简单说,军区制就是一种军政合一的地方政权组织形式。地方行政区划不是按照省、州、郡、县之类,而是参照军队编制,分为军团、师、团、营等军事辖区。地方首长由将军们担任,集军、政、财、司法等权力于一身,平时统抓行政事务,战时听从皇帝调度或者酌情独立指挥,约略来说,有点像中国大唐,安史之乱前的藩镇节度使。
十世纪的拜占庭重装骑士将军以下各级官兵,则根据服役级别,领取大小不一、可以世袭的军事份地。兵士们平时耕作,以土地产出缴纳税赋,战时自备装备给养,为国而战,因此又被称为“农兵”。当然,农兵的服役名额,也必须世袭,往往是传给长子,约略来说,这又有点像中国明朝的军户制度。
军区制的好处不言而喻。
平时有稳定的财政收入,战时有固定的兵源,应急能力强、国家负担轻。一般来说,中央只需给高级将领发俸禄,战时给兵士们少量补贴,剩余均由地方自筹。与雇佣兵截然不同,农兵们是为了保卫祖产、守土作战,忠诚度非常高,加上训练有素,因此战斗力十分强悍。
拜占庭皇帝约翰一世率军与罗斯人激战用作分封的土地从何而来?
因为军区制最早是从边疆地区实行的,因此不缺无主的荒地和新拓展国土。后在8世纪的“破坏圣像运动”中,皇帝打击教会势力,又没收了大量的教会庄园,用以分封。此间详情,可参加拙作:拜占庭帝国的疯魔“打砸抢”,从此罗马的朋友就不跟你玩了
当然,军区制给地方充分放权,容易造成藩镇割据。为保证中央集权,帝国不断对大军区进行分割,增加数量而缩小区划。9世纪末,全国大约25个军区,10世纪为29个,11世纪时已经上升到38个。
年帝国的军区划分有这么好的制度,罗曼努斯四世为啥还要花大钱,召那么多雇佣兵呢?
04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简单说,好制度被玩坏了。
“军区制”的存在,必须依托相爱相杀的两股势力:自由小农和军事贵族。自由小农的诉求,战时保家卫国,平时则“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军事贵族的诉求,战时建功立业,平时必然要兼并土地、做大做强。
这一矛盾天然不可调和,是军区制的“胎毒”,只待时间积累,慢慢发作。
实际上,这两股势力并不对等。
农兵们背负沉重的赋税和兵役,风调雨顺还好,一旦有个天灾人祸,很容易就破产。例如年冬季酷寒,造成严重的欠收,大批小农破产,只能投奔大地主大贵族,寻求“庇护”——从此,这一份赋税和兵源,就从国家名下转到军事贵族手里去了。
服饰华贵的拜占庭上层社会这一趋势随着时间的发展,只会越来越严重。看年,君士坦丁七世皇帝是怎么说的:
(大地主们)像瘟疫和坏疽一样降临到不幸的村庄。他们吞食并侵入村庄的机体,将它们逼近死亡的边缘。
显然,皇帝是站在小农一边。原因也不言而喻,仍引用君士坦丁七世皇帝的法令:
农兵之于国家,恰如头之于躯体……谁忽视他们,即是忽视国家安全。
这位皇帝甚至还编写了一部学术著作:《论军区》。
实际上,历届皇帝为保护国家根本,都严令禁止土地兼并,还屡次出台法令,保护小农的土地优先权,甚至一度要求,将过去几十年间,吞并的农兵土地,无条件归还原主。
印有君士坦丁七世图案的拜占庭钱币可惜,行政铁腕再强,也斗不过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小农经济本身的脆弱性,帝国四边又是战乱频仍、自然灾害严重,农兵们“卖身”给军事贵族,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想当年,一代雄主汉光武帝强推“度田令”,全国血雨腥风,但仍不免人亡政息,挡不住东汉一朝豪强地主肆意壮大。拜占庭帝国也大抵如此,倘若中途再遭遇几位无能的庸主,情况只会更糟。到罗曼努斯四世时期,“军区制”早已名存实亡,他不召雇佣军参战,又待如何?
05说不尽的尾声
从后人的上帝视角看来,曼奇科特战役影响之深远,甚至改变了中世纪的历史进程。
徒有其表的拜占庭帝国从此被戳穿画皮,小亚细亚地区形成了突厥人涌入的高潮。此间拜占庭政局动荡,非但无力阻止,各派势力反要结交突厥军事首领,以为外援。塞尔柱人一路凿空小亚细亚,到年,竟然以尼西亚为都,建立了罗姆苏丹国。罗姆(Rum)正是当时东方人对罗马帝国的的称呼,摆出一幅咄咄逼人要取而代之的姿态。
新兴的罗姆苏丹国从此,该地区内的希腊人、斯拉夫人、波斯人、亚美尼亚人等与突厥人融合,逐渐走向突厥化,日后形成了现代意义上的土耳其民族。当地语言经过演化,产生了阿尔泰语系中的一个新语族:土耳其语。
小亚细亚——原罗马帝国的心腹之地,也逐渐与基督教世界脱离,直到如今。
拜占廷帝国丧失了小亚细亚半壁江山,在粮食、税收、兵源等方面越发局促,更失去了东西方贸易中转站的独特地理优势,如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在他的《全球通史》中所言:
如今的君士坦丁堡,就象一个架在枯瘦躯体上的大脑袋。
曼奇科特战后,拜占庭皇帝通过发信、遣使等方式,多次向罗马教皇求援,请求西欧出兵,帮助抵挡塞尔柱人西进。直到年,教皇乌尔班二世打出“收复圣地”的口号,号召西欧各国发动十字军东征,这场打着圣战旗号的军事殖民和贸易掠夺运动,先后8次(也有说是9次),延续近年。
13世纪亡国之后的拜占庭地区形势十字军运动加重了拜占庭帝国的经济负担,同时激化了与西方的矛盾,拜占庭帝国在年一度被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所灭亡,半个多世纪后艰难复国,又苟延残喘一百多年,最终被奥斯曼土耳其彻底吞并。
讽刺的是,第一次亡国期间,流亡贵族们建立了尼西亚帝国,与小农们一起“卧薪尝胆”共克时艰,在一地鸡毛的帝国原址上,将“军区制”清零重启了。如此重新确立起局部的军事优势,成为日后复国的原因之一。
那么,这制度是好还是坏?
也许,还是岳飞岳元帅那句话: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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