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不停新疆这座城,有扑面而来的中亚风情
俄乌冲突爆发后,谈两国旅游似乎是天方夜谭。我们报道过战火炮轰下的乌克兰建筑,也采访过因战争被滞留在委内瑞拉的俄罗斯游客。今天的这篇文章是一篇在新疆塔城的见闻,作家赋格对西伯利亚铁路有着独特情怀,特此前往。塔城是连接中亚的城市,中亚曾是苏联的一部分,至今仍然保留着很多苏俄的文化,也给与其相连的塔城留下了很多俄式的印记。让我们一起走进塔城,体验新疆和俄罗斯的差异与交融。
——编者按
清初学者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里有句话我很喜欢,是一组连续动宾结构:“……览城郭,按山川,稽里道,问关津。”无论古代还是现在,旅行者的日常功课无非是“览”、“按”、“稽”、“问”,而对我来说,“城郭”、“山川”、“里道”这几种被审视的对象都不如“关津”有趣,因此,买了“随心飞”机票产品后,我的预设目标便直接忽略很多人热衷的三亚、喀什、拉萨、香格里拉,指向更外围、更边缘的口岸地区:满洲里、凭祥、河口和丹东。
塔城的俄式建筑“红楼”
去新疆,可以极大地满足对“问关津”这一行动的想象。独库公路、禾木、魔鬼城之类的“网红打卡地”我没有兴趣,从前独库公路还不叫“独库公路”的时候——具体地说,年,我已经走过巩乃斯、那拉提到巴音布鲁克那段公路,当年叫“天山公路”。如今最想看的“景点”是新疆的巴扎,每个巴扎都可以让我在里头耗上半天时间,比如克拉玛依的“准噶尔集贸市场”,听名字就很有异域情调,亮码测温进入后,各种富有边疆特色的摊档、店铺扑面而来:服装店里被摆在核心位置的“新疆优质棉絮”,包装袋上印着大红“囍”字,标明“纯棉%精制”、“保暖性强”,这不就是网上纷纷议论的“网套”吗?据说,在新疆建设兵团的常用语里,棉胎被称为“网套”。一家没开门的小店,窗上贴了张便条,写着店主的电话号码和“改变衣服”四个汉字,下边有一串我不懂的维吾尔文,我不由得笑了:“改变衣服”!多可爱的表述啊,多么的新疆!另一个亮点,一块大广告牌,某服装品牌代言人李亚鹏在“休闲裤”和“缝裤边”的广告语旁羞涩微笑。这个新疆帅小伙,穿桃红色西装,竖起雪白的衬衫领子,发型像上世纪末款式,土帅年轻,大概是多年前的旧照。时间在这里停滞了。以内地人的眼光来看,新疆和内地之间好像不仅有时差,还有时代距离,两种时间差都可爱。
塔城文化广场上下象棋的老大爷。
正要离开,迎面走来三个穿着洋红色工装的小青年,制服胸口有“中国石油”几个字。小时候,电台里经常播放《克拉玛依之歌》:“啊克拉玛依/我是多么的喜爱你/你那油井像森林/红旗像鲜花/歌声像海洋/啊克拉玛依克拉玛依”,在宁波登机时,屏幕显示克拉玛依的英文名是Karamay,跟Harbin(哈尔滨)、rümqi(乌鲁木齐)、Hohhot(呼和浩特)一样不是汉语拼音,说明“克拉玛依”不是源自汉语。我记得kara-是突厥语的词根“黑”,比如喀喇昆仑是“黑色岩山”的意思,喀喇汗国就是《宋史》里的“黑韩”,而土耳其语里黑海叫Karadeniz。想来“克拉玛依”是某种黑色的“玛依”:黑的油——石油。宁波飞克拉玛依全程七小时二十分,几乎等于飞到中东。在目前出国旅行受限的情况下,像这样不出国境又能假装去中东的感觉再好不过了。
但克拉玛依还不是“问关津”的终极目标。看过石油新村、人民广场和那座像澳门大三巴一样被烧得只剩外立面的中苏友谊馆等“景点”后,我坐上K次夜班列车离开克拉玛依去更接近国境线的塔城。火车次日上午八点五十抵达终点塔城,相当于内地五六点钟,天还没亮。列车停稳后,我们被告知不要下车,在座位上待命,听从防疫人员安排,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分批次接受检疫。看来火车站比机场严格。前一天飞抵克拉玛依时,按有核酸报告、没核酸报告分两队过关,我属于无核人员,竟然只需登记行程卡和身份证就被放行。在塔城火车站,轮到我所在的车厢下客时,天色微明,乘客按两种情况分流:有疆外旅居史的和只有疆内旅居史的。我是内地来客,走“疆外”流程,又因为无核,需要现场采样检测。整个检疫过程,严密清晰,有条不紊,使我对新疆式防疫有了切身体验。来新疆之前听说新疆的一些地方是国内防疫政策“天花板”,塔城在北疆,没有南疆严格,似乎触不到“天花板”,只及窗沿门框的高度,但我看这里的防疫人员天不亮就要各就各位,严阵以待,无疑也很辛苦。其实,去所谓的4A、5A景区游览都没什么意思,旅途中更有意思的是日常经验:坐普速列车,进站,出站,过一道道关卡,坐公交车,在街上走动,逛市场,吃东西,看当地人如何言行举止,如何对待外人。诸如此类琐细事情,各地都有差异,乐趣就在观察和比较之中。到了边疆地区,往往还有更特殊的细节,那就是“问关津”带来的bonus了。
开往塔城的双层列车。
过完整个流程,终于可以出站时,天已彻亮,只见北方天际横着一道雪山——中国和哈萨克斯坦的分界线塔尔巴哈台山。塔城实际上是“塔尔巴哈台”的简称,这个词是蒙古语“旱獭”的意思。在突厥语言里,塔城叫Qqk,中文音译为“缺切克”,英译是Chuguchak。
关于塔城,我有一个多年的情意结,这要从七年前的西伯利亚铁路之行说起。那次旅行,起点是海参崴,终点是近万公里外的莫斯科,一路上几次见到十九世纪沙俄军旅画家瓦西里·韦列夏金的作品,起初是在海参崴的滨海省美术馆,遇见他的油画《塔城荒景》,解说文字把地名写成“Chchek”,当时我并不知道它就是“缺切克”。画面远景是座中国式城楼,前景有散落一地的骷髅头,被太阳烤得发白。这是画家在追想乾隆平定准噶尔部的往事,还是纪录帝俄远征军的中亚历险?“Chchek”明显是大清国边疆,却不知具体在哪里,后来查维基百科才知道它原来是中国新疆的塔城。那幅画里有一种苍凉的历史感,勾起我对塔城的向往。后来途经与中国黑龙江省抚远县隔水相望的哈巴罗夫斯克,再度遇见韦列夏金,远东美术馆里有一幅他的东方题材油画,画中人是一位抽大烟的鞑靼清兵射箭手。圣彼得堡的国立俄罗斯美术馆也有几幅韦列夏金画的塔城,我看见《塔城废墟》和《塔城花园一角》。在莫斯科的特列季亚科夫美术馆,我逗留最久的两间展厅是韦列夏金和苏里科夫的,两位画家从不同方向探究俄罗斯的悲剧,韦列夏金的艺术性或许不及苏里科夫,但他的生平更让我感兴趣,也许因为他是中亚“大博弈”时代的记录者,更因为他到过中国、死于中国——在日俄战争中死于辽东旅顺近海。
沙俄军旅画家瓦西里·韦列夏金创作的塔城题材油画
我住进塔尔巴哈台路上的一家旅馆,一进屋就被睡意击中,倒在床上昏沉睡去。午后饿醒,已是三点来钟,转念一想,其实还早,不过是内地的一点钟。这种时差感真好,有种身处天涯地角的感觉,正是我潜意识里追求的东西。多年来一直有个想法,我想去土耳其东北角的雪城(Kars)过一个冬天,帕慕克的小说《雪》(Kar)写的就是雪城,在我想象中,雪城冬天终日飘雪,塔城可能也类似,这是我对边城的想象。
到塔城之前,预报有雪,但最终没下。午饭后,到杜别克街的迎宾冷饮店吃一客六块钱的俄罗斯式“玛洛什”(原味冰激凌),夯得圆鼓鼓的,像福建的碗糕。路边堆着积雪,店内暖气宜人,这种天气吃冷饮,算是入乡随俗。塔城有不少面包店、冷饮店,应该是俄国的影响。
塔城俄餐。
我四处寻找塔城的红砖旧俄建筑,有好几处:一处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红楼”,曾经是俄国喀山的塔塔尔商人在塔城建的商贸机构,外立面可见红砖砌的“”和俄文“Контора”(翻译成英文就是“Office”)字样。一处是沙俄、苏联领事馆旧址,咸丰元年()中俄签订《伊犁塔尔巴哈台通商章程》后建立,年撤馆,不动产移交中国,改为塔城地区宾馆。主体建筑已面目全非,但侧面、后面仍保存红砖构造,加了个妖艳的蓝色洋葱球顶,旁边的红砖水塔保存完好,院子里还有一棵三百年的高加索橡树。还有一座红砖宣礼塔,并非俄式建筑,但明显有俄罗斯的影响。它原是光绪十一年建的赛提喀玛勒清真寺宣礼塔,寺已不存。附近还有一座宣统二年建的哈纳喀清真寺宣礼塔,也是一色的红砖构造,两座仅存宣礼塔的清真寺都是乌兹别克人修建的。
塔城的塔——晚清少数民族修建的宣礼塔,融合了俄国建筑风格
韦列夏金的塔城之行之所以能成行,得益于同治三年()中俄签订《塔尔巴哈台界约》带来的便利。两国勘分边界后,百年前乾隆灭准噶尔汗国时占据的几十万平方公里土地被划归俄国,本来连阿拉木图(今属哈萨克斯坦)一带都是清朝领土。界约签订后不久,东干人就冲击了塔城边地,对汉人实行灭绝式屠杀。韦列夏金的《中国女人》显示,中俄勘界之后国界两边人口分布依然混杂,俄国那边还有中国人居住,似乎情况不像塔城那样惨。
想当年,满、汉、鞑靼、东干人、俄罗斯人、哈萨克、乌兹别克、维吾尔人杂居此地,文化非常多元。现在的塔城人,面目特征多种多样,说明这里依然是民族杂糅之地。塔城的男男女女,穿着相当讲究,神态气质却比内地人来得从容不迫。文化广场上,有人在下象棋,有人在认真地种花——上前一看,是假花,他们却“种”得细致,刨开泥土插进塑料枝条,然后细致地把土压平。
边疆的天云,空阔而高远。
离开塔城,依旧坐K字头普速夜车,我计划次日一早在沙湾下车,参观当地最著名“景点”——沙湾大盘鸡发源地,然后搭乘城际动车去新疆的另一处“关津”——中哈边境口岸阿拉山口。沙湾属于塔城地区,也就是说,坐了一夜火车还没走出塔城这个地级行政区域,要在内地早该出省了。新疆地域之大,由此可见。
沙湾大盘鸡发源地,店招上经常可以看到“上海滩”几个字。
大盘鸡发源地没有让我失望,一整个街段布满了大盘鸡餐馆,每家都自称“始创于年上海滩正宗大盘鸡”。其实这道新疆名菜与上海无关,只因当年香港电视剧《上海滩》风靡新疆,菜名里便同时嵌入了“”和“上海滩”。我记得《上海滩》在内地热播要比年早得多,再次说明新疆和内地之间存在着一个有趣的时间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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